聽著雨聲告別 五

by 不藍燈

費警官走後,我的腦子變得更亂了。

我心不在焉地刷牙洗臉,下樓去便利商店買份報紙和遲來的早餐,好心的店員追著我到外面,告訴我忘記拿找的零錢了。

回到樓上,我打開電視邊吃邊看,看了一會兒日本綜藝節目,沒兩下子轉台到新聞台。

主播告訴我有隻雞因為聲帶受傷,所以發出的聲音沙啞,聽來像是人的笑聲;轉台到下一台,另一個主播告訴我把雞蛋放在醋酸裡一天,蛋殼就會脫得一乾二淨變成沒有殼的蛋,還找了國中理化老師解釋這是什麼原理;再轉台,另一個理化老師正解釋著龍捲風形成的原理;再轉,看到的是寵物狗和貓的好笑可愛影片。

我有點錯亂,弄不清楚自己正在看新聞台還是Discovery、動物頻道或YouTube。

再轉台,總算看到了真正的新聞,一群大學生正抗議著媒體壟斷。我不禁納悶,我們的新聞早就被貓貓狗狗還有網路影片壟斷,怎麼沒人出來抗議一下?

關掉電視攤開報紙,總統女婿的人魚線還是佔據了主要版面,廣告和偽裝成新聞的廣告佔據了其他。我前前後後不停地搜尋社會新聞:基隆有輛運鈔車側門沒關緊,竟然在運鈔途中滾落了三個帆布袋,共755萬的現金,後面跟著的機車騎士拾金不昧交給派出所處理,而負責運鈔的司機居然還渾然不覺。文章以興奮的口吻告訴大家,依據民法805條,拾得人可以跟所有人請求其物價的三成作為報酬。

同樣在基隆,有個染有毒癮的女慣竊因為沒錢吃東西買K他命,隨機挑了間民宅行竊,可惜屋內現金只有兩千多元,於是她連洗衣粉、洗髮精、垃圾袋等民生用品都不放過,她正大肆搜括冰箱裡冷凍豬肉的時候,突然返家的屋主將她逮個正著,扭送去警局時,她手裡還緊抓不放那包冷凍豬肉。文章沒告訴大家女慣竊下手的地點距離運鈔車的路線多遠,我猜要不了多久,所有缺錢花的人都會放棄行竊,開始跟在運鈔車的屁股後頭跑。

有人侵吞公款被發現後自殺,也有人從大陸收購仿冒黑心電瓶再銷往知名賣場以及汽車百貨賺取暴利,有人因為租屋合約糾紛與房東互毆雙雙進了醫院,還有酒店小姐利用外場服務空檔兼差賣起毒品。好一個精采的大千世界。

沒有,我沒找到想找的那條新聞。

費警官問我為什麼不在香檳唱了,我沒回答他。對我來說,駐唱只不過是維持生計的手段,並非我的夢想,在哪唱又有什麼重要?

我又想起了失蹤的Brandon,想起了我們一起度過的大學歲月,想起了我的夢想是怎麼逐漸具體成形的。

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我並沒意識到當年的相遇會改變我的人生。

那是1992年的九月。那年,我剛上大學,第一次離家搬進宿舍;那年,王傑和張雨生是台灣最紅的男歌手;那年,阿妹在五燈獎五度四關時遭到淘汰,還要再兩年,她才會五度五關拿下最高榮譽;那年,張學友娓娓哼唱著〈分手總要在雨天〉,歌神的光輝歲月才正要開始。

那年,我和他相遇在清大男生宿舍禮齋105寢室,背景音樂是羅大佑〈告別的年代〉。

揮手跟家人道別,我把躺在地上的兩袋行李和吉他扛進宿舍房間。門打開,有個傢伙已經在裡面了。他穿著件白色的T恤,米色的卡其七分褲,背著我光腳坐在書桌前不知忙些什麼。

開門發出的聲音讓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那是張五官立體、濃眉大眼的臉,留著和我一樣的髮型,也就是當年大一男生特有的「成功嶺光頭」。他好像想要跟我打招呼,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也好不到哪去,禮貌上我也該打聲招呼,隨便說點應酬話,但卻只是默默地把行李搬進房間。或許剛離開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落腳,對兩個18歲的年輕人來說都有些不太適應,顧不到什麼禮貌不禮貌了。

一間寢室住四個人,分據四個角落的床高高架在衣櫃和書架上,上床必須先爬一截鐵梯,這是男生宿舍的內部設計,空間利用得很徹底。他的東西已經收拾整齊放好,其他三個床位仍空著,我提著行李想了想,挑了個與他共用鐵梯,躺下來腳板對著腳板的床位,將行李放在地板上。

他從座位上起身,站著看我忙來忙去,似乎想幫忙,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感受得到他的善意和侷促不安,但也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好低頭裝忙,把行李打開,一件一件東西仔仔細細地歸定位,像是在擺什麼藝術品一樣。那個九月的早晨,我們就處在這種微妙的尷尬氣氛裡。

很奇怪,或許是因為羅大佑的歌聲襯著,我們之間的尷尬空氣似乎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他就像個背後靈般默默站在一旁,我也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漸漸忘了他的存在。我把吉他從袋子中拿出來,先是放進衣櫃裡,又打開櫃門把它拿出來、再放進去,三心二意忙得不亦樂乎。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出:「Fender的吉他,單板的?」他莫名其妙地開口,然後又自覺唐突地抓了抓頭:「同學,我是何逸平,不過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Brandon。你也玩吉他?」

這就是我和他相遇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我和Brandon擁有同樣的興趣,又恰好住同一間寢室,不變成好朋友似乎都有點說不過去。回想起來,我和他兩個一人抱一把吉他,各自坐在自己高高的床上,邊彈彈說說,邊小心別讓頭撞到天花板的畫面,是我大學時代最鮮活的記憶。

「你的夢想是什麼?」我還記得他這麼問我時,他就坐在他的床上,左手按著和絃,右手練著基本指法,T1213121地撥個不停。

我坐在我的床上,正低著頭練一段難度頗高的前奏,沒什麼空理他。

我是怎麼回答他的?是類似「嗯……我想想」的敷衍,還是「夢想?你真老派」的嘲弄?我記不清楚了,不過我卻很清楚地記得他接下來說的話。

「我啊,有個夢想喔。」他邊說,手指還是T1213121個不停。「我想要組一個樂團,一個屬於自己的樂團,玩自己想玩的音樂,唱歌給更多的人聽。」

「喔?」我停在第八個小節,抬頭看著他說:「那你有沒有想過靠什麼吃飯?」

「早知道會有冷水潑過來,沒想到第一盆是你潑的。」他低頭繼續撥弄吉他。「我們還年輕,別急著市儈好不好?誰說玩音樂就沒辦法活,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可以汲汲營營,可以一頭栽進金錢遊戲裡殺紅了眼,但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呢?這樣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沒想到你是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我嘴上不認輸,其實心裡是認同他的。

「怎麼樣?你也不想庸庸碌碌過一輩子吧?」他終於把頭抬起來看著我。「要不要參一腳?我們一起來搞一個台灣的披頭四!」

「說得倒簡單,你可以從實際一點的地方開始嗎?開口就從雲端出發,我可沒你這麼天真。」

「要實際一點?行啊,你看看這個。」他把一張A4大小的傳單遞過來。

我伸出兩指接過傳單,「清韻獎開跑囉!」這幾個大字馬上跳進我的眼中。清韻獎是清大吉他社舉辦的民歌比賽,在那個青澀單純的年代,這樣的比賽是校內少見可以吸引眾人注意的大型活動,甚至會有新竹地區其他學校的學生來參賽。

「你想參加清韻獎?」

他點點頭:「我已經決定了!清韻獎就是我們樂團初試啼聲的戰役!」

我們報名雙人組。演唱歌曲是周治平的〈我把心遺落在1989〉,他設計了幾個與原唱不同的分部及合聲,想唱出點新的感覺。我則堅持採用雙吉他的設計,一人捧一把吉他,一人一個喉嚨。基本上我的歌聲頗有點濫竽充數的味道,跟他的吉他差不多。

參賽戰袍是格子襯衫加上高腰AB褲,我們特地去百貨公司買了相同的款式,試圖營造出一種帥得很有團隊精神的感覺。

編號第29,工作人員將兩把椅子放在舞台上,我們兩把吉他兩個屁股坐了上去,強烈的舞台燈光讓我完全看不清台下,反倒減輕了忐忑不安。

瞇著眼睛調整一下麥克風,他清了清喉嚨,開口說:「嗯,大家好。我們要演唱的歌曲是〈我把心遺落在1989〉,謝謝。」

前奏是我開的頭,第一句則是他唱出來的。剛開始有點緊張,不過我們默契不錯,幾個練習時候比較容易走味的地方都有驚無險地順利過關。重複第二遍副歌的時候,我轉頭瞄了他一眼,不知道從什麼時刻開始,他閉著眼在唱。

明天會是怎樣的一個未來

他們像是孩子似地滿心期待

但是原諒我悄悄地走開

因為我把心遺落在1989

那一年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們,對未來有著無限的憧憬,就好像歌詞描述的一樣。但躲在旋律以及歌詞裡無處不在的落寞與寂寥,卻是當時我們怎樣也無法體會的。

唱完,掌聲響起,他把緊閉的眼睛張開。下台前,我隱約看見他眼中的一點閃光。

石桌上擺著一手台灣啤酒、一袋阿婆滷味、一盒「小洞天」買的大腸,碳烤得香噴噴的糯米腸、香腸配上嫩薑。坐在成功湖畔的露天烤肉區,我們開著兩人的慶功宴。

「我們會得獎嗎?」我夾了一截大腸塞進嘴裡。

「應該不會吧。那幾隊合唱團的組合,合音玩到出神入化……」他拿起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喝了一大口。

「這不是民歌比賽?民歌比賽不就應該彈著吉他清新自然地唱歌……」

「評審可沒你這麼講究。」

「既然不會贏,那還有什麼好慶功?」

「眼光別這麼狹隘,得獎不得獎沒那麼重要。你看著好了,雖然不會贏,但我有信心,我們剛剛的表現足以引起BBS上熱烈的討論。」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那我們就出名了?」

「對啊,你紅了。」他塞了半顆滷蛋進嘴裡。

「你就是想紅?」我很意外。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他吞下滷蛋。「你忘了嗎?這可是我們樂團的出道之作!」

「所以呢?」

「你見過一個樂團只有主唱和吉他手嗎?我們至少還需要一個貝斯手和一個鼓手。喔,對了,可能還需要第二吉他手,我擔心就你一把吉他撐不住場面咧。」

「喂!」我把手上的免洗筷扔過去,他俐落地偏頭閃開。

「總之啊,有點名氣,對招兵買馬幫助很大!」

原來,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認真地在思考成立樂團的事情。

就這樣,我加入的第一個樂團「沉醉105」,在成功湖畔的烤肉區正式成立,雖然當時成員只有我們兩人。我們接著也成立了學生社團,方便爭取、運用學校的資源。正如Brandon所料,清韻獎我們雖沒得獎,但表演大獲好評,為樂團和社團的招兵買馬提供了很大的助力。之後在我們兩人奔走之下,號召了幾個才華洋溢的同學加入,努力培養實力、爭取演出的機會,一步步茁壯樂團。

成功湖畔每週三次的團練,小吃部前發傳單找聽眾捧場,每個月一次的露天小型演唱會,期末在大禮堂與電影欣賞活動搶人潮的成果發表會,到最後與新竹好幾間pub的簽約合作。對我來說,「沉醉105」的記憶,與我大學時代的青春回憶完全疊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只是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感動,只存留在青春時代中。時間流逝,大學畢業了,青春過去了,夢,也跟著醒了。

十幾年後,「沉醉105」早已成為歷史,當年的團員已四散東西,身為團長的Brandon也脫下T恤、牛仔褲,穿起西裝打上領帶,成為外商企業的中堅分子;我呢,卻還是依然在音樂這條路上繼續跌跌撞撞、尋尋覓覓。

十幾年的匆匆時光改變了很多事情,不過我和他的友情,還有我們一起努力過的青春記憶,卻還是沒有改變。儘管記憶終究只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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