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雨聲告別 二

by 不藍燈

    再次見到他,是三個月後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透過電話跟小潔道晚安,我躺在床上,眼睛卻睜得大大睡不著。有時候我就是會這樣子,明明很疲倦,卻怎麼也睡不著,只是不停忙著擺手伸腿,想找一個最容易入睡的姿勢,卻東弄西弄都不滿意。和小潔交往好一陣子了,我總感覺我們仍在磨合期,前進一步,後退半步,試著找出彼此最舒服的相處模式,就像我現在想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入睡一樣。

    既然睡不著,我考慮爬起來把上禮拜譜好的曲填上詞,卻又好像被床黏住提不起勁。我就這樣在床上放空,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冥冥中,好像在等待什麼。

    電鈴聲似乎已響了好一陣子我才終於注意到,我的神識還沒完全回來,鈴聲在淅瀝嘩啦的大雨聲中像被罩上了一層隔音罩,悶悶的,鈍鈍的。只有在這種大雨聲當中,人才有可能體會到真正的寧靜。

    持續響個不停的鈴聲終於把我喚回現實,我掙扎爬起床去開門,心裡暗自咒罵。

    門打開,電鈴聲終於停止。我看見門外站了一個鬼,或說一個像鬼的人。

    他的臉色蒼白,是醫院牆壁粉刷的那種白,彷彿還聞得到消毒水味。濃密眉毛下的眼睛失去了平日的神采,不停地左顧右盼,眼神就像被獵人追趕的小動物般驚恐。嘴唇緊閉沒有血色,全身上下濕淋淋,與其說是被大雨淋濕,不如說是整個人浸泡在水裡再被拎出來扔到這裡。

    他看著我,勉強對我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是Brandon。

    「快進來!你在搞什麼東西?」我趕緊招呼他進屋。他不答話,低著頭進到屋子,轉身幫我把門帶上,又小心翼翼地扭上兩道鎖,拴上門鏈。

    我推他到浴室洗個熱水澡,幫他把溼透的衣服丟進洗衣機,設定了洗加脱加烘三個小時的整套行程,泡了兩杯茶,坐下來等他。

    Brandon穿著我借他的短褲和T恤離開浴室,臉上的神情比起半小時前鎮定許多,看起來又像個人多過像鬼了。他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對面,捧起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謝謝。」這是今晚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腦子裡有太多的問號,卻一時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你跑來幹什麼?發生什麼事情?你在怕什麼?媽的你哪根筋不對了?

    不過我什麼話也沒問,只是幫他把茶添滿。他眼神四周巡了一遍,停留在我那把老吉他上。

    「還留著這把吉他?」他問。

   「嗯。」

    「真不愧是我們樂團的首席吉他手,吃飯的傢伙保養得這麼好。」他笑著說,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一點。「可以借我玩一下嗎?」他接著問,沒等我回答,就起身去拿了吉他又坐回來。

   左手按了個C和絃,右手輕輕刷了幾下,他說:「好懷念的聲音啊。」

    「你那把呢?」我問。

    「早不知到哪去了。」他的眼神迴避我。

    「三個月前我幫你伴奏的時候,用的就是這把吉他。」我告訴他。

    「是嗎?」他淡淡地說,歪著頭,好像跌進回憶。

    「你要裝傻到什麼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終於,我憋不住開口問。

   「你不要知道比較好。」

    「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像是刻意要終止這個話題,他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問:「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登台唱的那首歌嗎?」

   「﹤我把心遺落在1989﹥。」

    「沒錯!」他突然顯得很興奮。「那年是哪年?我想不是1989。對了,那時候我們是大一死菜鳥,是1992!或許我們該把歌詞改成﹤我把心遺落在1992﹥。哈!我現在好想唱這首歌。你陪我好不好?雖然我很久沒彈吉他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我的吉他本來就可有可無。你還記得我們設計的合聲該怎麼唱嗎?還有……」

    我用一個手勢硬生生打斷他:「我不想唱。」

    Brandon愣了幾秒。

    然後他重新笑著說:「哎呀我真是太沒禮貌,都幾點鐘了,還發神經要唱歌?吵到你的鄰居可就不好意思了。」乾笑幾聲,他把吉他放回去,努力把臉上失望的情緒藏起來。我注意到了,卻假裝沒注意到。

    「哇!都快四點了。該睡了同學。」他宣布,彷彿他才是這裡的主人,然後把我趕進我的臥室,告訴我他睡沙發就行,別顧慮他。

    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本來以為我會思潮起伏繼續失眠,但被他這麼折騰了半天,周公好像突然找到我,沒兩下子,我就睡得不醒人事。

    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昨晚的滂沱大雨無影無蹤,是個天氣晴朗的艷陽天。我離開臥室,他不在客廳沙發上。我看了眼廁所,也不在裡邊。望向餐桌,昨晚用過的茶杯不在,衝進廚房,發現兩個杯子洗乾淨整整齊齊地放在烘碗櫃裡。我再跑到陽台洗衣機旁,打開來,他的衣服已經不在了。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昨晚莫名其妙地跑來,今天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就好像根本沒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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