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雨聲告別 一

by 不藍燈

    七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我開著我的水藍色 Honda Civic 八代,順著仰德大道蜿蜒上山。天色早已經暗了,對向的車燈在每一個彎道刺著我的眼睛。我眨眨眼,穩著方向盤,不急不徐地將自己融入在週末夜晚的車流中。

    雖然路上車多,但我不必急,提早了四十分鐘出發,難以掌握的交通狀況早在我的考量中。幹我這行的基本條件,不是讓人眼花撩亂的演奏技巧或是天籟般的歌喉,而是– 很不浪漫的– 守時。沒人知道遲到可能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

    瞄一眼躺在副駕駛座的吉他,它是我的老朋友了。1992那年我初次登台時,陪伴我的就是它。這把吉他我一直保養得很好,小擦傷、撞傷難免,但音色還是很好。前晚我重新上了琴身臘和弦油,再調了一次音,確保這個老朋友能夠完美演出。

    我的工作有個很浪漫的名字,叫做「情歌快遞」。顧名思義,我快遞的不是有形的貨物,而是無形的情歌。如果你需要我的服務,可以從網站上找到我的Email和Skype帳號,然後只要三千元,劃撥、ATM轉帳或面交皆可,就可以享受到我專業的服務。

    為了讓自己的演奏有靈魂,也為了說服自己不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工匠,我對於我的服務有點小小的堅持,或許要說是怪癖也行。我需要演奏對象的照片,需要知道演奏對象和委託人之間的故事,越詳細越好。

    這次的快遞任務委託人我很熟悉,但這是多年以後我第一次替他伴奏。

    「我想請你幫個忙。再幫我伴奏一次好嗎?」上星期午後的三點鐘,中山北路的咖啡館,Brandon看著我的眼睛說。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大一開始我們就住同一間寢室。我們都很喜歡音樂,但他比我有想法、有野心得多。在他的主導下,我們組了個樂團,他是主唱兼團長,我是吉他手。大學四年,我和他可說是焦孟不離,一起將青春揮霍在音樂上。

    畢業之後,我並沒有遵循社會為大學畢業生設定的道路,進入某間大公司就職,安安分分地做個小螺絲釘,反而是傻呼呼地堅持大學時代的夢想,堅持創作,流浪在一間又一間的pub演奏,加入然後離開一個又一個樂團,跌跌撞撞地在音樂的路上踉蹌向前。幾年前,在朋友的穿針引線下,我開始了「情歌快遞」這個工作。

    至於Brandon,則是徹底地與音樂告別,變成了我們曾經嗤之以鼻的上班族,在外商公司做業務。我有段時間很不諒解他,認為他背叛了我們的理想、我們的青春。後來我釋懷了,時空環境變了,人也要跟著改變,也許十幾年來堅持著夢想的我,其實是最幼稚、最傻的人。也或許我只是不願承認,我根本是忌妒他的靈活懂得變通,怨恨他沒有跟我一樣沉緬於過去,堅持活在十幾年前原地踏步。

    這幾年,我們會不定期相約在中山北路這間老咖啡館,聊彼此的近況,也分享彼此的想法。表面上他改變了很多,從一個狂放不羈、率性而為的樂團主唱,成了一個邏輯清晰、實事求是的商場老手,但我可以感覺出來,以前那個浪漫到無可救藥的青年Brandon,還偷偷躲在他的西裝領帶和筆記型電腦底下。

    骨子裡,他還是沒有變。

    那我自己呢?我有沒有變?玩音樂玩了這麼多年,卻總是拿不出點像樣的成績。「情歌快遞」說到底仍單純只是個工匠性的堅持罷了。這樣的我,真的比他更有資格談理想?

    每個委託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總相信「情歌快遞」的服務必須拿捏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近到仍感受得到故事的溫度,卻又遠得能夠讓我隨時抽離,不窒息在別人的故事裡。畢竟,我快遞的只是歌曲罷了,委託人能不能從此幸福快樂,不是我能掌握的。

    這些年進進出出別人的故事,我前前後後調整距離,隔著層紗去感受人生百態,試著抓住點什麼。久而久之,我發現自己的心也像蒙著層紗,鈍掉了。我碰上了瓶頸,創作力枯竭。我的初衷本是透過情歌快遞來豐富我的創作,但我開始懷疑,這條路是不是讓我離夢想越來越遠?

    角落的老位子,我們斜倚著大片落地窗相對而坐,兩杯咖啡放在面前的桌上,我這杯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他則是像怕浪費似的,使勁把奶球裡最後一滴奶精都擠進杯裡,再加兩大匙滿滿的糖。

    「我認識了一個小我十幾歲的女孩,叫小綠。」嚐了口咖啡,他開始告訴我他的故事,沒問我想不想聽。

    在他口中,小綠是個非常矛盾的女孩,還在政大國貿系念書,明明只是個大學生,在感情上卻有著超齡的成熟。或許是曾經受過的創傷,年紀輕輕的小綠對感情非常不信任,在她的想法裡,永恆的愛情是不存在的,每個接近他的男人,不管怎麼精心包裝,其實都只是想要跟她上床而已。

    「被看出來啦?你不就是肖想她青春的肉體嗎?」我打趣地說,試圖讓氣氛輕鬆點,不過他沒理我,只是默默打開電腦,讓我看小綠的部落格。

    「你確定她是大學生?」看完照片,我狐疑地問。

    部落格照片中的小綠臉上帶著一抹神祕、令人感到疑惑的微笑。亮麗黑色長直髮,一襲黑色的低胸小禮服穿在身上,貼身的剪裁襯托著她白皙的肌膚和惹火的身體曲線。纖細修長的脖子上戴著鑽石項鍊,閃閃發光的鍊墜比一般的項鍊長,剛好給人一個斯文的理由,讓視線順著鍊墜多停留在她誘人的乳溝幾秒。臉上該有顏色的地方都有顏色,卻不會太過招搖惹人反感。睫毛很長很漂亮,長到看起來不像是真的,卻又自然到不像是假的。

    無論用哪種標準,小綠都是一個面貌姣好,身材火辣的正妹,艷麗的外表和成熟的打扮,實在很難讓人想像她坐在教室上課的模樣。我仔細端詳她神祕的微笑,猜著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肯定有一些故事,只是我有預感,那些故事可能不見得是歡樂的。

    小綠在她的部落格裡發表了許多文章抒發心情,很明顯是寫給自己看的,支離破碎並不容易看懂,不過讀者可以很輕易地從她七零八落的句子裡面感受到孤單、憤怒和無奈。

    「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小女孩?」我試探Brandon的想法。

    「本來我也這樣想,不過等到我真正認識她,我才知道真實的小綠和部落格裡的小綠很不同。」他繼續告訴我,他認識的小綠其實是個外向、開朗的人,愛聊天也愛笑,一點也不灰色,只有在被碰觸到傷口的時候,才會藏不住透露出一絲絲的悲傷。

    談到小綠,他好像整個人突然灌滿了能量,滔滔不絕跟我形容她的與眾不同。

    「不要看她的外表以及感情觀很超齡,其實小綠有時候幼稚得要命,只有在這種時候,你才會突然想起來她還是個學生,這樣的矛盾集中在她身上,實在是太有趣了!」

    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老實講,我看不出來有趣在哪。或許是因為Brandon本身也是個矛盾的人,才能體會這種感覺吧。

    我只能肯定一件事:他真的被這個叫小綠的女孩給深深吸引了。

    Brandon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鼻梁高挺筆直,濃密的眉毛遮不住他炯炯有神的大眼,聊起天來談笑風生,甚至有人曾用「如沐春風」來形容和他聊天的感受。歌聲就更別說了,偶爾開口唱兩句隨隨便便就迷死一堆女孩。他一向有點遊戲人間,身邊的漂亮女孩子從來沒少過,但他從不認為那些是女朋友,不認為是真正的感情。

    他習慣把這樣的關係稱為︰「感覺對了就彼此陪伴走一段」。

    而談到小綠的Brandon,這樣毫不保留地被小綠吸引,我真的從來沒見過。

    「喜歡,就去追啊!誰擋得住你的魅力?」我還是不太懂他找我的原因,他把妹從不需要別人幫忙。

   他告訴我,小綠有很多追求者,每個都很優秀,對小綠都很好,小綠也跟每一個追求者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約會沒問題,牽手沒問題,甚至道別前來個淺淺的kiss bye也沒問題,但小綠並不隨便,她有自己的底線。

    「這樣豈不是玩弄大家的感情?」我不懂。

    「不是這樣。小綠只是還想觀察,還沒做決定。她很坦蕩,每個追求者都知道其他人的存在,如果真要玩弄感情應該不會這麼坦白吧?」他忙著幫她辯護。「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坦白有時候真的讓人很受傷。你知道嗎?我跟她約會的時候,她還是接其他追求者的電話接個不停,我心裡悶得要命,臉上卻還得掛著大方的微笑。」他苦澀地說。

    這麼委曲求全,這樣對自己缺乏自信的他,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Brandon比喻道,小綠周旋在一個又一個追求者之間,就好像雜耍藝人,把一顆又一顆彩球輪流拋向空中,再接住,再拋出。雖然險象環生但一顆球也沒漏掉,這份技巧讓人不得不佩服,但每顆球她都不留下,卻又每顆球都不放手,到底哪顆球才是她真心想要的?

    「小綠其實是個可憐蟲,她的感情世界看似擁擠,其實心裡空虛得很。」他說。

    我一個大迴轉開上百拉卡公路,車流到這裡已經很稀少了。我把車窗降下,感受山上陣陣的涼風。夏夜的晚風最令人舒暢,特別在山上。還記得大學時期的暑假,曾有好幾天我受不了酷熱的台北盆地,一個人騎著車衝上陽明山。那還是騎車不必戴安全帽的年代,我總是催著油門,讓風迎面梳著頭髮,把山下糾纏不休的暑氣趕跑。天色暗了,我就在便利商店買幾罐啤酒,把車停在看得見夜景的山坳,一坐好幾個小時,望著台北市的點點燈火發呆,慢慢地喝著逐漸變溫的啤酒。也許琢磨著幾句無病呻吟的歌詞,也許反覆哼著幾個小節,更有可能我只是任憑自己腦袋空空。早記不清了,畢竟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

    再次上山,我還是一個人,只是交通工具從機車換成汽車,啤酒也不敢喝得那麼兇了。我還是當年的我嗎?我不確定,我甚至已經捕捉不太到當年的心情,十幾年過去,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我當然不可能完全沒變。那時候的我,才剛開始認識這個世界,想來應該期待和困惑多一些,失望和落寞少一些。仔細想想,或許我變得並不多。至少,十幾年過去,我還是依舊堅持在音樂的道路上。

   我想起了老朋友Brandon,他當然變了,變得比我要多得多,但在他心裡面,應該還是有些東西,是十幾年都沒有變的。

   我的思緒又回到上個星期,中山北路的咖啡館。

    「所以你只是小綠手中拋著的一顆球而已?」我不解地問。

    「對,而且還不一定是最棒的那顆。」他嘆了口氣,端起了咖啡。

    我不忍心盯著他臉上落寞的表情瞧,偏頭把目光移到落地窗外。中山北路兩旁濃密的行道樹把午後陽光遮掩得隱隱約約,三三兩兩的行人邁著悠閒的步伐逛街,連馬路上的車子看起來都多了分慵懶。這景象看來安逸平和,我卻不知為什麼感到一股不安。Brandon從口袋掏出一包黑大衛,遲疑兩秒又塞回口袋,像是猛然想起已經不能在咖啡廳抽菸了。

    「你真的很愛小綠?」我問。

    「嗯。」他用力點點頭。

    「那她也愛你?」

    「我想…應該不愛吧。」他閉上眼睛。

    「我該怎麼幫你?」身為他的老友,當然義不容辭。

    「下星期五是她生日,星期六晚上你有時間嗎?」

    「星期六?」

    他苦澀的表情又出現了,搖搖頭說:「星期五那天有別人幫她過生日。」他說小綠是可憐蟲,我看他自己才是。

    「我時間留給你,不過你拿獻唱這招來把妹,會不會太老派?」

    「聽過陳奕迅的〈愛情轉移〉這首歌嗎?」他並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當然,我可是靠快遞情歌吃飯的。」

    「我很喜歡這首歌的感覺,淡淡的,卻很有韻味。本來一直覺得歌詞是我這些年來的寫照,認識小綠後,才發現這首歌應該是她的主題曲才對。嘴裡說不相信永恆的愛情,周旋在追求者之間好像很風光,但她想要的其實是一段再平凡不過的感情,一個永遠把她當作小公主來疼的老伴。從一個胸膛到另一個胸膛,她其實是最寂寞的人,真有人想陪她走到地老天荒,她卻又沒這個勇氣,就這樣一直惡性循環下去。」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找你幫忙不是想要用我的歌聲來追求她,純粹是想讓她聽我唱這首歌,讓她知道我懂她。」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我呆呆地聽著。

    「表面上雖然是個成熟的女人,但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心裡的寂寞和悲傷,這樣的外表下,躲著的是一個偷偷哭泣的小女孩。」這是他最後的結論。

    離開前,他從口袋掏出皮夾問:「3000對吧?」

   我本想拒絕,豪氣干雲地告訴他老朋友了不必談錢,但最後還是收下了。

   這筆錢我當然用得著。更重要的理由也許是:收了錢,這整件事就是生意,只不過這次生意的委託人我恰好認識罷了。我為了錢而演奏,不必認同什麼,也不需要對事情的結果有多餘的擔心。

    我見到了Brandon的奧迪停在路邊,於是把車緩緩停在奧迪後頭,看了看錶。我提早了十分鐘。這個山坳我很熟悉,往前走50公尺,繞過樹叢有一個小小的平台,可以看得到大半個台北市,而且知道的人不多。當年我在這消磨過好多個莫名其妙的夜晚,可以算是我的私房景點吧,也曾分享過這個地點給幾個好朋友,包含Brandon。

    算準時間,我拎著吉他下車,穿過一片樹叢,看見了他們。

    他精心打扮過,穿著合身卻又流露出一股漫不在乎的瀟灑勁兒,整個人亮眼到可以迷死天下所有的女孩,也許只除了眼前這位性感女神。我初次見到小綠本人,和照片看起來差不多,身材比我想像中嬌小了些。山上的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四散飛舞,看起來比照片中的長度稍長。她穿著件紫色低胸連身洋裝,放肆地招搖她的青春和性感。

    Brandon的key我很清楚,十幾年過去,這份默契還在。簡單的前奏之後,他摟著小綠開始輕聲地唱,聲音還是跟以前一樣乾淨,而且歲月讓他的聲音更多了一層溫暖的質感。

   徘徊過多少櫥窗住過多少旅館

才會覺得分離也並不冤枉

感情是用來瀏覽還是用來珍藏

好讓日子天天都過得難忘

熬過了多久患難濕了多長眼眶

才能知道傷感是愛的遺產

流浪幾張雙人床換過幾次信仰

才讓戒指義無反顧的交換

    兩人身後是台北市的夜景,城市的點點燈光像是繁星,吉他聲和歌聲徘徊在山間。他唱著唱著牽著小綠坐了下來,看著幾百公尺下的那片星空,兩人的手緊緊握著。

把一個人的溫暖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

讓上次犯的錯反省出夢想

每個人都是這樣享受過提心吊膽

才拒絕做愛情代罪的羔羊

回憶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

等虛假的背影消失於晴朗

陽光在身上流轉等所有業障被原諒

愛情不停站想開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Brandon說這首歌是小綠的寫照,我卻老覺得他唱的是自己。愛情需要勇氣,畢竟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連他準備好了沒有都不知道,更別說是小綠了。

燭光照亮了晚餐照不出個答案

戀愛不是溫馨的請客吃飯

床單上鋪滿花瓣擁抱讓它成長

太擁擠就開到了別的土壤

感情需要人接班接近換來期望

期望帶來失望的惡性循環

短暫的總是浪漫漫長總會不滿

燒完美好青春換一個老伴

    我繼續彈著,他繼續唱著。她半轉過身面對他,路燈的陰影落在兩個人的身上,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她會笑,還是會哭?我聽到她的聲音,細細的,她對著他說話?還是也在輕聲跟著唱?

把一個人的溫暖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

讓上次犯的錯反省出夢想

每個人都是這樣享受過提心吊膽

才拒絕做愛情代罪的羔羊

回憶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

等虛假的背影消失於晴朗

陽光在身上流轉等所有業障被原諒

愛情不停站想開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你不要失望蕩氣迴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

    一曲終了,我低頭帶著吉他默默地退場,眼光避開他們的身影。

    小綠會不會感動得流下眼淚?會不會摟著Brandon不肯放開?還是她其實根本沒辦法接收到歌裡想要傳達的感情,就只是不起漣漪地聽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畢竟我只負責演奏,其他不關我的事。我不喜歡這樣癡迷的Brandon,這讓我隱隱感覺到一絲與浪漫相衝突的危險氣息。我不知道這種危險的氣息打哪兒來,或許是因為他對小綠不正常的迷戀。太過執迷的感情,通常是很危險的。

    開車下山的途中,Brandon又讓我想起我的青春、我的夢想。在那個遙遠的故事裡,有笑聲,有淚水,有彼此鼓勵的友情,也有不斷追求的執著。那個故事已經褪色,觀眾離場、燈光熄滅,就連主角也已經步下舞台。只剩我這個傻瓜配角,還愣在黑漆漆的台上,相信只要堅持下去,燈光會再打開,人們會再回來。

   當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小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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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Mark 2022 年 9 月 6 日 - 18:23

Thanks for your blog, nice to read. Do not s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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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藍燈 2022 年 9 月 7 日 - 07:05

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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