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雨聲告別 四

by 不藍燈

他年約三十,比我矮幾公分,不過應該比我重個幾公斤。藍色Polo衫塞在黑色西裝褲裡。皮膚偏白,頭髮梳得很整齊,但完全沒用髮膠或用得很少,眼睛在黑框眼鏡後頭瞇成了一條縫。

「白過駒先生?」他站在門口有禮貌地問,露出一口整齊漂亮的牙齒。

「我就是。」

「敝姓費,費立仁,耽誤你幾分鐘的時間,有件事情想請教你。」他說,然後從口袋掏出證件亮給我看。

我讓他進門,他也沒跟我客氣,一進門眼神就貪婪地四下搜尋。靠在牆角的三把吉他第一時間吸引了他的目光。除了1992年那把老朋友之外,還有兩把新朋友,一把電吉他,一把民謠吉他。接著他又在我的CD牆前佇足了一會兒,半個字也沒說。終於,他的眼神回到我身上,笑笑說:「不請我坐?」

我把費警官安置在餐桌前,替自己沖了杯咖啡,另外替他倒了果汁,他說他今天咖啡的配額已經用完了。才早上十點,要我的話,接下來一整天可難熬了。

「我為了什麼事來找你,心裡有譜嗎?」他舒服地把腿翹起來。

反正不會是好事,只希望別是我想的那一種壞事。

「沒有。」我說。

「你有個朋友,叫何逸平,昨天你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他。」

果然是為了Brandon。我告訴他沒錯,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不過沒找到人。

「你都叫他Brandon?怎麼拼?」

「B-r-a-n-d-o-n。」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給他。

「介意我拿筆記下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我很介意,我只想要你趕緊把想問的問題問一問,然後滾出去,我還沒刷牙洗臉呢!我很想這樣告訴他,但我沒有。

「請便。」我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他掏出筆記本和一支筆,在上面亂畫了幾筆,然後問我是怎麼跟Brandon認識的,最近一次和他見面是什麼時候。我告訴他Brandon是我的大學室友,我們一起組團玩音樂,畢業後還有聯絡,最近一次碰面是前天晚上。他一邊的眉毛掀了掀,又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

「組團玩音樂?」他抬起頭問,我點點頭回應。

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多停留了幾秒,然後露出一個遲疑的表情:「白過駒……你……該不會是阿駒吧?」我點點頭。

「髮型變了,難怪我剛開始沒認出來。」他一拍大腿。

我摸不著頭緒,難道我認識他?他緊接著說:「別想了,你應該不記得我,我也不算真的認識你。不過幾年前你在『香檳』駐唱,當時我常去那聽聽音樂喝喝酒,還跟你聊過幾句。」

他說得沒錯,我的確在那駐唱過,阿駒是我的綽號,也是藝名。我仔細盯著他的臉瞧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想起來。那時候的我,情歌快遞還沒開始,整天醉醺醺地一個場子換一個場子,無論是誰都很難在我腦子裡留下印象。

費警官似乎有些尷尬,不光因為我不記得他,更因為這樣的對話不在他日常偵訊關係人的習慣裡。

「你說,」他低著頭看著筆記本,把語調拉平,就像一個專業警察該有的語氣。「他前天晚上來找你,在客廳沙發上窩了一夜。」

「對。」我點點頭。

「那是幾點的事?」

「我沒看鐘,不過應該已經超過兩點。」

「半夜兩點?這很常見嗎?」

「不常見。」

「昨天一早他又消失了。」

「對。」我又點點頭。

「然後昨天整天你拚命找他。」

「我是打了幾次手機找他,這樣算不算拚命我就不確定了。」我說。

他輕輕笑了笑。「怎麼?他掉了什麼寶貝在你家?」他說,然後盯著我的臉,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沒有。」我說。

「確定?仔細想想喔,錢包?證件?手機?」他自顧自笑了出來,「喔,當然不會是手機。」他露出一口漂亮潔白的牙齒,我想他應該很適合拍牙膏廣告。

「他沒掉東西。」

「喔?那你找他幹嘛?」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該怎麼回答?跟他說我有股不祥的預感嗎?

「沒什麼特別原因,只是他前天晚上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我說。

他盯著我不說話,那個表情讓我的情緒越來越按捺不住。

「不相信嗎?你可以搜搜看啊!看我有沒有說謊!媽的,你莫名其妙跑來我家問東問西,我講的你又不信,到底想怎樣?」

他還是不說話,不過盯著我的眼神慢慢柔和起來,笑容又回到他的臉上,但和之前的斯文假笑不太一樣,多了點交心的味道。他伸了個懶腰,接著開口:「別動氣,兄弟。大家都只是混口飯吃,犯不著劍拔弩張的,對吧?」

他看我沒接話的意思,繼續說下去:「我沒打算搜你屋子,沒必要嘛。而且要搜這裡我還得填好多張表格,唉,我最討厭填表格了。而且,我感覺可以相信你,對吧?」

「那你來這裡到底是為什麼?」

「你昨天打了好幾通電話,是他通聯紀錄裡面最顯眼的幾筆,兄弟,我總得查查好交差吧。」

「他惹了什麼麻煩?」

「沒什麼。你剛剛說他前天晚上的樣子讓你有點擔心,是什麼意思?」費警官閃開我的問題,繼續追問。

我告訴他我的感覺,Brandon前天晚上看起來很害怕。

「很害怕?你知道他在怕什麼嗎?」

「完全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在怕什麼。「費警官,他究竟惹了什麼麻煩?」

「也沒什麼。」他還是輕描淡寫。

「沒什麼?沒惹什麼麻煩會勞動費警官你大駕光臨,過來問這麼多五四三?」我瞪著他。

然後,我用力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他,死了嗎?」

我們兩個好像都被這天外飛來的問題嚇了一跳,一股尷尬迅速瀰漫開來。費警官挪動一下身子,順了順襯衫:「我們沒找到什麼證據顯示何逸平死了,」隔了一秒,他補充:「還沒有。」

我鬆了半口氣:「那你們幹嘛這樣眼巴巴地要找他?」

「是有個人死了。不過不是他,是他的朋友,陳薇綠。」

小綠?

我回想起三個月前陽明山的那個夜晚,被Brandon摟在懷裡的小綠,活生生的小綠。那晚她該是穿著件紫色低胸連身洋裝,脖子上有沒有戴著項鍊?我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她的聲音,記憶中陽明山夜晚的空氣裡只有我的吉他襯著Brandon溫暖的歌聲。演奏完畢我就退場了,之後他是怎麼幫她慶生的?我不知道。他又是今年第幾個幫她過生日的男人?我也不知道。

現在她死了,明年再沒有人能幫她過生日了。

費警官告訴我,小綠昨天早上被發現陳屍在木柵政大三街的家中,趴在客廳地板上,頭朝著門的方向,背心上插著一把匕首,流出的血把羊毛地毯弄得一塌糊塗。

「客廳就像是龍捲風掃過一樣,所有易碎的東西全成了碎片,檯燈、杯子、化妝鏡……。茶几整個翻倒在地,電話也被扯下。」他說。

他熱心地告訴我,從現場的狀況來看,警方初步排除殺人後移屍的可能性,客廳應該是第一現場。有打鬥痕跡,但小綠的家卻沒有被外力入侵的跡象,事實上龍捲風肆虐的範圍只侷限在客廳,門鎖或是窗戶都沒有被破壞的情況。犯人該是小綠熟識的人。

「發現屍體的是每週六上午十點來打掃的歐巴桑,她的尖叫聲我猜半個木柵都聽得見。」他說。我可以理解她的情緒,發現屍體這種事就算一次也嫌太多,我只慶幸發現屍體的不是我。

「誰幫歐巴桑開門的?」我問。

「沒人。她有鑰匙。」

「她來的時候,門鎖得好好的?」

「門是那種一帶上就會鎖住的設計,不過據歐巴桑說,陳小姐要是出門,一般都會用鑰匙多鎖上兩道。」

我和小綠有類似的習慣,出門總會多上兩道鎖以策安全。在家的時候,我就會把內側的門鏈栓上。

「門上有門鏈嗎?」我問,費警官點點頭。

「門鏈拴上的?」

他笑了:「密室殺人嗎?不,別傻了,這是現實世界,兄弟。門只有帶上,沒多鎖兩道也沒上門鏈,歐巴桑剛開始還以為有人在家。」他停了一下。「某種程度上的確是有人在家,只不過不是活人。」他搖搖頭,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你大概是推理小說看太多囉。」

「搞不好她是自殺。」我頭腦一團混亂。

「是啊,自殺。她想不開,人生太苦悶了嘛。所以發了瘋似地到處砸東西,最後自己抓把刀往背上捅。」他憋著笑,一本正經地說。

「算了。」我忍住氣,「死亡時間呢?」

「驗屍報告還沒出來,」他嘻皮笑臉地說,「週末嘛。」

    我的腦袋還是一片混亂,或許當警察的就要像費警官這樣,對死亡、對屍體已經無感,可以輕描淡寫甚至笑嘻嘻地談個不停,但我不行,屍體對我來說是個永遠也不會習慣的東西。

「這跟Brandon又有什麼關係?」我終於抓到重點,小綠死了還是活著我無所謂,但Brandon是我朋友,我關心他。

「一位熱心的鄰居提供情報,陳薇綠星期五晚上跟疑似何逸平的年輕人在一起;這個熱心的鄰居還聽見半夜陳薇綠家中傳來爭吵聲;我們在現場附近發現何逸平的奧迪;而且最重要的是,」費警官說:「他失蹤了。」

「有個人死了,而最後跟她在一起的人失蹤,你想我們警察該怎麼看這件事?」他跟我解釋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Brandon殺了她然後畏罪潛逃?」

「是不是?是不是?你也這麼想嘛。」他顯得很樂。「這是個很合邏輯的推測。警察不用幹太久你就知道,一個女人死了,第一個該懷疑的就是她老公或是男朋友,相愛的人似乎總是不缺理由互相殘殺。」費警官用得意的口吻告訴我,好像等著我拿筆記本記下來。

「Brandon不可能殺人。」

「我可沒認識哪個殺人犯頭上寫著『我會殺人』。」

「你不了解他,他不可能。」我還是那句話。

「我是不了解他,這不就來跟你請教了嗎?」費警官說。「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關於陳薇綠和何逸平,你知道多少?」

我將Brandon告訴我,關於小綠的事情轉述給費警官,還有三個月前陽明山的那個夜晚。我也告訴費警官我對小綠的看法,再仔仔細細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你說你現在快遞情歌?」他遲疑地問,看起來有點不太抓得住我在說什麼。

「對。」我點點頭。

「跟外送披薩一樣,客人打電話給你,然後你就出動去唱歌?」

「意思差不多,不過多半我不需要開口唱,只要演奏就行。」

「那天晚上你演奏哪首曲子?」

「﹤愛情轉移﹥。」

「噢。陳奕迅的﹤愛情轉移﹥。」他在筆記本上記下來,抬起頭猶豫了幾秒,開口說:「這首歌我也很喜歡。」

是啊,誰不喜歡呢。同樣一首歌,Brandon認為唱的是小綠的故事,我卻覺得根本是Brandon自己的寫照,那費警官呢?他為什麼喜歡這首歌?

「怎麼不繼續在『香檳』唱了?」他突然問。問完後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大概是覺得自己接這句話不太專業吧。

「費警官,前天晚上Brandon來找我的時候什麼都沒說。相信我,他絕對不是殺人兇手。」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卻忍不住又強調了一次Brandon絕對不會殺人。

「我會參考你的意見。」他說,但沒記在筆記本上。

站起身,他從皮夾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們保持聯絡,OK?要是後來你又想起什麼,記得當個好公民啊。」

他留下剩兩口的果汁,沒再說什麼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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