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松,福松

by 不藍燈

清晨,他從床上坐起,窗外仍一片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風呼呼地吹。

頭雖仍是昏昏沉沉,但困擾他好幾天的風寒,似乎已好了大半。

披上外衣,戴上帽子,他走出屋外,登上城堡高台向西瞭望。天色微亮,他扶著牆頭,窮盡目力向遠方張望,遙遠的海面和天際線都是摻了灰色的藍,邊界模糊不清。

沒有,他沒看到白色的船帆。

海邊的景色看得慣了。他從小就喜歡在岸邊戲水、踏浪、玩沙。母親總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來到海岸邊溫柔的呼喚他:「福松,福松。」他聽到母親的呼喚,會立刻飛奔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訴她今天在海邊又見到了什麼,撿到什麼漂亮的貝殼,有什麼新奇好玩的物事。母子兩人就這樣走著聊著,趁著斜斜映照的橘紅色夕陽,肩並肩走回家中,在沙灘上留下兩排長長的腳印。

「一彎新月照九州,兩人月下抬起頭……」用完晚飯,天氣好的話,母親和他會坐在院子裡看星星。這是母親常會哼唱的童謠。

他還記得,曾在沙灘拾到一個足足有手掌那麼大的海螺,那鮮豔的橙紅色,加上疏疏落落淡黃色的斑點,是他從沒見過的。母親告訴他,把海螺靠近耳邊,就可以聽見海濤的聲音;「仔細聽,也許可以聽到你父親的聲音喔!」他從沒聽過父親的聲音,對父親沒半點記憶,只聽母親說,父親是個縱橫大海的英雄,來自遙遠的唐山。母親剛懷上他,父親就奉命乘船離家去遠方。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接我們母子倆。」母親常這麼說。

他七歲那年,父親的確來了,但卻只帶走了他,把母親留在平戶海邊。

他過了好多年沒有父親的日子,接著又是好多年,沒有母親的日子。這些年兵荒馬亂,當年那海螺早就丟失,最近他常會在夢中又拿起那個橙紅色的海螺,靠近耳邊。想聽聽父親的聲音,但最後聽見的卻總是金戈鐵馬、哀嚎哭喊,他一次次半夜驚醒,渾身被冷汗浸濕。

搖搖頭,他把那些聲音從腦中趕走。眯起眼睛,再度望向遠方。

沒有,期待中的船仍沒出現。

從這裡自然是望不見安海,不過他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從海上看向安海的時刻。父親指著陸地告訴他,安海就是他們的故鄉。

「故鄉是什麼?」

「故鄉就是家。」父親望著逐漸清晰的碼頭露出笑容。

他不懂。父親在船上不說母親的語言,開始教他另一種叫「福建話」的語言。他學得很快,「家」這個概念他學過。但是,家不就在平戶嗎?怎麼一下子,總是陪著他的母親不在了,母親的語言不能說了,連家,也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難道「家」還有別的意思?他滿肚子疑惑,但卻不敢再問。

在安海,父親是個大英雄。住大房子,出入總是一堆人簇擁著,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他突然多出了好多叔叔伯伯和兄弟。這些人真心崇拜著父親,但卻對他這個孩子充滿戒心。「倭人之子,難怪…」他總會聽到這樣的耳語。父親或許也聽見了,自從回到安海,父親便不再喚他福松,改叫他森兒。只是,這也改變不了旁人的眼光。

大英雄很忙。有朝廷來的使者要應付,更有許多手下要照顧。他老是不在,一會兒與紅毛交涉;一會兒奉旨征討山賊;一會兒又乘著大船出海操兵,時常一離家便是好幾個月。每當父親乘的船靠岸,他會立在碼頭,擠在迎接父親的人群中,心裡暗暗期待著,能夠見到久違的母親也跟著走下船,溫柔地喊他:「福松,福松。」

只可惜,意氣風發的父親下船時,身邊跟著的總是只有他的手下。等在碼頭的其他兄弟會一擁而上,圍著父親嘰嘰喳喳地討好著。而他,則會默默地隱身人群。

陌生的環境、不熟悉的語言,再加上許多冷淡的臉孔。剛到安海的那段日子,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會在夜闌人靜時偷偷離開宅院走到海邊,找個沒人的角落望著大海和夜空的星星,思念著遠方的母親,想著她溫柔的歌聲;「一彎新月照九州……」

「這片海,也是連著平戶的沙灘吧。媽媽想福松的時候,會不會也望著同一片星空?」他好想她,想念她溫柔的聲音,想念他們在平戶的日子,想念沙灘上的兩排腳印。有時候想得痛了,他會憋住聲音,偷偷地掉淚。

他晚上的行止被兄弟們察覺了,眾人一陣訕笑,「原來還沒斷奶啊⋯⋯」。他又羞又氣,覺得好孤單。眾人裡只有四叔,會私下對他溫言幾句。而父親,反而更像個陌生人,他稱之為「家」的地方,充滿著冷漠和輕視。

他知道,必須得讓自己強大起來。

海風不斷吹拂,他的頭開始痛了起來。左右見他病體未癒,紛紛勸他回到室內避避風。

「罷了,罷了。」他又看了一眼遠方,那窮盡目力也望不見的安海,轉身走下高台。

走進室內,他替三太子點上一炷香。香火氣平時不覺如何,但今日卻薰得他眼睛酸澀,淚水直流,頭更痛了。

他一直覺得跟三太子哪吒有某種神秘的連結。哪吒一身本領,他初到安海時卻連福建話都說不好,整天縮在角落。他羨慕哪吒一身傲氣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氣魄。他也想要抬頭挺胸,想要自由,想要讓所有人怕他、尊敬他。

他開始學習操舟、騎射。很快,他可以在奔跑的駿馬上彎弓搭箭,命中五十步外的靶心;他也可以駕船在九龍江口的大小島嶼間靈活穿梭,看準潮汐變化,在波濤洶湧的船上如履平地。只是當他回頭熱切地望向父親,兜住的卻總是不置可否的目光。

他轉而發憤讀書,從認字開始學起。父親曾告訴他,讀書求取功名才是男兒出人頭地的捷徑。他不知道什麼算出人頭地,但他很快發現,讀書的確是得到父親肯定和兄弟另眼相看的捷徑。

通過院試那天,父親擺出流水席,進出賓客絡繹不絕,父親搭著他的肩一一答謝。

「什麼狀元及第?不過是個酸秀才。哪有什麼光宗耀祖?太客氣了,森兒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只是趁機邀請大家一起樂樂。」父親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容和自得。

他的兄弟們也圍過來滿口子恭喜,沒人敢再冷言冷語。只不過他總感到,在他聽不見的背後,還是有人低聲喃喃地說:「倭人之子⋯⋯」

四書五經、忠孝節義成了他的保護殼,那個平戶來的害羞敏感的小男孩,藏在這層殼裡頭,藏得好深、好深。他不再說日語,父親的部下也有日本人,拉著他想和他說說家鄉話,但他卻轉過頭去,裝作聽不懂。

父親送他去南京,跟隨東林大儒錢謙益學習。六朝金粉的石頭城,秦淮河上隨風搖曳的風燈,他與文友舟中吟詩作對,暢談國事。捧著酒杯,他們咒罵閹黨禍國,憂心聖上遭到蒙蔽,痛心被建州韃子蹂躪的大好河山。

回到房中,他拿出太祖的《皇明祖訓》,翻了兩頁又心煩意亂地放下,替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酒的味道不對。他又想起了秦淮河上的夜晚,想起那一盞接一盞的壯懷激烈。但再多的憂國憂民也擋不住時局的迅速糜爛。石頭城,終究是淪入韃子之手。

他看著空杯,搖搖頭。這偏安的島嶼,又怎會有好酒呢?

他又替自已斟了一杯,正張口欲飲,手下恰好拿藥進屋,連忙阻止:「藩主,您大病未癒⋯⋯」

他怒喊一聲,一把搶過手下捧著的藥碗,連著酒杯一起,用力摔在地上,湯藥、酒水和碎片四濺。手下嚇得發抖,正待收拾一地的狼藉,卻被他拳打腳踢趕出門外。

沒了酒杯,他就著酒瓶直接把酒往嘴裡灌。灌了幾口,他劇烈地嗆咳了起來,索性把酒瓶也往地下一扔,摔了個粉碎。

他頹然倒在床上,閉上眼,頭痛欲裂。

那年,他從南京回到安海。卻意外見到被父親從平戶接來的母親。

「福松!」十幾年不見,母親老了,但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他撲進母親的懷裡,泣不成聲。母親摸摸他的頭髮,輕輕地說:「福松,福松。」他高大的身軀已經比母親高了不只一個頭,但這一刻,他的保護殼不見了,他又成了那個平戶海邊的小男孩。他帶著母親走到海邊,領著她到每個他曾偷偷掉淚的角落。母親只是墊起腳尖伸長了手摸摸他的頭,疼惜地說:「福松,福松。」

「妳恨父親嗎?」他這麼問過母親。

「不恨,」她嘆了口氣,「我當然想過,若是我們繼續待在平戶,他做個小商人,一家人平平凡凡的生活該有多好?但若是這樣,你父親就不是你父親了。」

和母親短暫相聚後,他又離開安海到了福州。在那裏,父親擁立了新的皇帝,替大明吊著一口氣。他重新穿上了忠孝節義的外衣,努力扮演著忠臣孝子。

他很快發現,皇上不過是父親的一顆棋子。父親表面忠字當頭,卻總百般推託,遲遲不肯奉命發兵南京,收復失土。他忍不住想,父親就像是曹操,而皇上就是獻帝,一個朝上恭順,私下卻有自己的算盤;另一個表面上雖是大權在握,但其實是忍辱負重,伺機反撲。

他突然又發現,自己也成為皇上的棋子。豐厚的賞賜、加官進爵甚至賜名、賜姓,都不過是皇上試圖突破父親孤立架空的手段。他甚至懷疑,不久後會收到皇上號召勤王的衣帶詔……

忠臣、孝子,他越來越沒辦法同時扮演這兩個角色。

他想要睡,但卻睡不著。

那年,韃子自仙霞關入閩,父親率全軍登船自福州南下安海以保存實力。皇上則倉皇出逃,隨後在汀州被韃子擒住處死。

韃子攻勢不停,福州、興化一路勢如破竹,直至安平城下。

父親早已和韃子貝勒暗通款曲,閩粵總督的承諾像是一個香餌,撩撥著父親的心。

「萬萬不可信任韃子,」他苦勸,「我們仍有兵,應該要據城死守,和韃子血戰到底!」

「我們有兵,但要靠什麼養兵?這些年來我們養兵何時指望過朝廷?還不都是靠我們自己飄洋過海做生意,用江南的瓷器和絲綢換來的?現在我們和江南的聯繫早因戰火中斷,守著這座孤城,兵再多又能撐多久?」

「為國盡忠是為人臣子的本分,怎麼能和做生意相提並論!」

「為國盡忠!」父親冷笑,「我看那些四書五經把你腦筋搞壞了!你的老師,東林大儒錢謙益,跟你一樣滿口仁義道德、為國盡忠。南京城一破,不也立刻投降,跪著恭迎韃子入城?」

他一時語塞。老師的失節投降讓他大受打擊。但是,這不代表父親也該投降啊!

旁邊的四叔眼見父子倆吵得不開交,連忙將他拉開。父親是勸不動了,四叔要他去金門先避一避,萬一韃子反覆,好歹還保留一絲實力。

父親帶著幾個弟弟和部下,親自出城和韃子談條件,表明願意剃髮降清。貝勒博洛大喜,在福州城大肆宴飲三日招待父親,不料待一行人放鬆戒心後,隨即被韃子以武力脅持上京。

縱橫東海二十載的父親,從此再沒機會回家。

失去了頭領的安海,再擋不住韃子狂風暴雨的攻擊,死的死,降的降,少數人倉促遁入海中,在九龍江口浮浮沉沉。

他接到消息,匆忙自金門駕船趕回,只見原本繁華的安海一片狼藉。他方寸大亂,衝進宅院,眼下所及殘敗淒涼,四處是燃燒的火頭和倒臥的屍身。

園內一老人呆坐在地,渾身血汙,滿臉鼻涕眼淚。見到他來了,張口欲言卻說不出話來,只是伸出手,顫抖著指著身前俯臥的一婦人。他心中大感不祥,衝上前去翻過婦人屍身,悲憤大吼一聲,「娘!」

「夫人,」那人痛苦地說,「夫人被清狗給玷汙了!」

自床上起身,他從暗櫃中拿出一把匕首,輕輕地摩娑著它。這把匕首跟了他二十年,剛開始他貼身收著防身,那天之後,他便將它收藏在暗處,不再貼身帶著,但卻時常拿出來,盯著它陷入沉思。任憑這些年兵荒馬亂,從沒有一天真正跟它分開。

日本武士最光榮的死法,是一種叫做切腹的自殺方式。他們相信,腹部乃是人靈魂和情感寄託之處。若能忍受極大痛苦,切開自己的腹部,就能得到昇華,是一種能夠洗滌靈魂的淨化儀式。

那天,他注視著母親的屍身,痛苦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兩眼發直,伸手抽出隨身匕首,迎著火光,他揭開母親的衣裳,仰頭深吸一口氣,將匕首直刺而下……

「可恨的清狗,竟敢玷汙母親!」他將匕首橫拉半寸,「我要幫她滌心除穢,洗清冤屈,恢復她清白之身!」他狀似瘋狂,不顧湧出的暗紅色血液,匕首劃到底後斜提向上,將母親的臟器拉出體外。眼前一片血紅,匕首戳在母親身上,卻像是在他自己身上,痛到了極點。他想起哪吒割肉剔骨,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一旁的老者見狀嚇得渾身發抖,站立不住險些暈倒,連忙別過頭,扶住身旁石凳,大口大口的喘氣。待緩過氣來,鼓起勇氣再看,只見他兩眼緊閉,雙手合十跪在母親身旁。

片刻後,他直起身,將沾滿血汙的頭巾解開,揚手投入身旁的火堆。接著將汙穢不堪的青布藍衫也解下扔進火堆。他赤身露體地在院內屍身中翻找,除下死去兵丁的軍服盔甲,一件件慢慢地、慢慢地穿戴在自己身上。轉過臉來,老人看見他雙目血紅,但臉上竟似掛著古怪的微笑,若有似無地輕聲哼著歌。粗通日語的老人隱約聽出來,那是一首日本童謠;「一彎新月照九州……」

那天,他脫下儒服,同時也脫下了保護殼;換上血紅的戎裝,化身為厲鬼。

他注視著匕首。十幾年來,這把匕首就沒離開過他。他像是三太子,在血泊中重生。但他知道,他的事情還沒做完。

那天之後,他收拾父親和四叔的兵馬殘部,誓與韃子周旋到底。先是突襲廈門,擊敗並且刺殺了盤據廈門,向來瞧不起他的族兄,拿下暫時的棲身之所。新皇帝在廣東登基,他隨即親率大軍南下勤王。不料廈門卻被清軍趁虛而入,他只得回軍收復廈門。

廈門收復後,他斬了不戰而逃的叔父芝莞,連自小特別照顧他的四叔,也因縱放敵將被他解除兵權,軟禁在白沙。

他對叔父和族兄的霹靂手段,讓人不寒而慄。他的確成功地讓所有人都怕他,尊敬他。大家說他性格偏狹,激烈冷酷,種種乖戾手段十分不近人情。

但沒人知道,他夜夜做著惡夢,血紅色的夢。

接下來的十年,他與韃子在閩南、粵東一帶大小戰役不斷。清廷顧忌,遣使議和。他假意敷衍,卻趁機壯大實力。

父親來信勸他投降,他看完只是冷笑。「父親啊,韃子的承諾若是可信,您現下就是閩粵總督了。」轉頭吩咐手下,「以後這些信本藩不看了,你就依我的名義回信敷衍吧。」

清廷眼見招撫無用,索性將他父親及幾位弟弟流放寧骨塔。他聽聞消息,也僅是淡淡地告訴左右,「我一日不投降,韃子留著父親便有用。」

幾年的休養生息,讓他兵力空前壯盛。兵部尚書張大人奉迎新皇帝,與他相約會師北伐。他率水陸大軍沿海北上,自長江口進入長江,連克鎮江、瓜州,兵臨南京城下。張大人亦接連收復蕪湖一帶數十府縣,江南一時震動。

他望著高聳的石頭城牆,又想起了當年的秦淮河畔。他壓抑著心中興奮,命令大軍圍城。自起兵以來,從來沒有一刻像此刻一樣這麼靠近復國。

他將匕首放在床邊,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這陣子他老在想,當時北伐南京,情勢一片大好,最後怎麼就敗了?

有人說他中了韃子的緩兵之計,他對此說不屑一顧。他與韃子對抗這麼多年,對清軍的虛實底細一清二楚,說他中計實是太小看他了。

有人說他氣量狹小,忌妒張大人,不想與他分享勝利,刻意延誤軍機,使張大人的軍隊孤立無援。這種說法荒唐至極,但似乎連張大人都信了幾分。他聽聞後怒極反笑;「本藩此役損兵折將,元氣大傷。不但兵馬損失甚鉅,還痛失甘輝等將領,難道竟是為了與張大人嘔氣!」

究竟怎麼敗的?他左思右想,只能歸咎於所部水師戰力雖強,野戰也頗有經驗,但面對南京這種堅城,攻城技術仍是有所欠缺。

南京敗後,他退回金、廈固守。清廷頒布遷界令,將沿海各地百姓往內地遷移,意在斷絕他的經貿來源。大軍不可一日無糧,走投無路的他,將目光望向了東方的島嶼。

荷蘭紅毛在他出生那年即盤據此島,至今已三十餘年,他聽聞父親早年也曾有經略此島之心,但時機一直不對,只能與紅毛維持暫時的合作關係。

「是時候拿下這個島了。」他心想。

張大人聽聞他有東渡奪島之意,深深不以為然,來信勸阻。他置之不理。

他再度親率大軍,自料羅灣出發往東進軍。初時進展順利,岸邊赤崁一城不戰而降。但沒料到扼住內海咽喉的另一城卻是意外頑強,區區幾百人的守軍居然和他僵持了八個月,才終於開城投降。

勝利固然令人欣喜,但接著傳來的噩耗,卻將勝利的喜悅沖得一點不剩。

父親和弟弟在寧骨塔被韃子處死了。

初聞此訊,他僅淡淡地搖搖頭,「若聽兒言,何至殺身?」但當夜半無人時,他的淚水卻再也止不住。曾經英雄蓋世的父親,在東北苦寒之地折騰了這些年,龍困淺灘,想必英雄氣概早已消磨的一滴不剩。當年若是不降,父親會否有不一樣的結局?母親是否就不必死?而他,是不是也不用以一己之力承擔下這沒人承擔得起的重擔?

成功驅走紅毛奪下此島,但他卻越來越煩惱。

島上的瘴癘之氣和神出鬼沒伺機作亂的野番的確很惱人,但卻不是眼下最大的問題。此島雖是土地肥沃。但一下子湧入數萬士兵,也讓糧食迅速短缺。他命訓練有素的士兵四散屯田,扔下槍頭扛起鋤頭做了農夫,卻仍餵不飽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

部下有人建議他再度出兵浙江,就食江南。但他知道這行不通。且不說自身實力已大不如前,離閩北上未必討得了好。重點是,為了復興大明北伐,和為了餵飽士兵出擊,完全是不一樣的。飢餓的士兵難以維持軍紀,沿途必定大大驚擾百姓,無論勝敗,對復興大明都沒好處。

「我們可不是流寇!」他心想。

另外有人提議:此島南邊還有更大的島叫呂宋,當地的佛朗機人時常欺壓咱們漢人,殺戮無數。若是揮軍攻克呂宋大城馬尼拉,不但可以懲戒佛朗機人,解救當地苦難中的華僑,更可以在呂宋找到更多發展機會,一石二鳥。

這個主意不錯。他修書一封,讓歐羅巴的神父做信使送去給佛朗機人在馬尼拉的總督,令其改邪歸正,俯首納貢。若是不從,他必揮軍南下。

他好久沒睡好了。夢中他總被什麼東西追趕,有時候是敵軍,有時候是被他殺掉的人,有時候就只是一片血紅色的虛無。每天醒來,他都慶幸自己又撐過一晚。

只是,這些日子接連不斷的打擊,讓他寧可留在惡夢裡。

先是廈門傳來消息,兒子錦舍喜獲麟兒。這本是喜事,不料隨後卻接到親家公一封措辭嚴厲的指責之信。原來錦舍與其弟的乳母私通,這新生兒乃是亂倫獸行的產物。「治家不正,安能治國!」親家怒極。

他哪丟得起這個臉!立刻派人送信至廈門,令手下監斬兒子錦舍、通姦的乳母陳氏及其子,就連妻子董夫人,也依教子不嚴之罪問斬。

他的部下哪敢奉命?僅僅斬了陳氏。他大怒,再次派人前往廈門,持軍令,務必處斬錦舍及其母、其子。廈門部眾大駭,商議後拘禁他的使者,仍拒不奉命。

「反了!反了!」他既憤怒又傷心,難道兒子要隔海與他對峙,上演父子相殘的戲碼?

左右勸他,也許世子是想親自向他請罪,保全其母以盡孝道。他雖不信,但也暗暗期待確是如此。只是每日他登樓望遠,從未見到廈門方向有船前來。

接著,馬尼拉傳來更壞的消息。佛朗機總督收到他的信後,非但不俯首稱臣,反更加顧忌城中數萬漢人,生怕成為他的內應。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針對漢人展開血腥的大屠殺。處處血流成河,哀號不絕於耳。

他的一封信,害死了幾萬人。

然後,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從內地傳來。窮途末路的永曆帝及眷屬二十五人在昆明被吳三桂逼死。

沒了皇帝,大明還在嗎?他的一切努力瞬間失去意義,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注視著煙霧繚繞中的三太子神像,淚眼模糊。

父死、君亡、子不孝、臣抗命,民被殺。他心力交瘁。

他看著擱在床邊的匕首,又將它拿起來,想起了十幾年前,他成為厲鬼的那天。

拿著匕首,他又望向三太子,想要得到答案,卻想不起來自己的問題是什麼了。

三太子帶著一抹微笑,完全感受不到他割肉剔骨的痛苦。

然後,他頓悟了。他知道自己還沒做完的事是什麼了。

他拿著匕首滿屋狂走,大聲狂嚎。

屬下衝進屋內時,正見到他拿著匕首不斷往臉上戳刺,刀刀見骨,鮮血泉湧,狂叫數聲之後倒地,手足抽搐不已。眾人大驚之下靠近查看,只見他雙目圓睜,面目猙獰,已然沒了氣息。

故事背後

今天是2022年6月23日,整整三百六十年前的今天,鄭成功死在台南安平,這個地名正是他以故鄉,泉州安平(亦稱安海)來命名。這天距離他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正式簽訂合約拿下台灣,不過短短幾個月。

他的死非常離奇。雖說根據記載,他死前得了風寒。但記載中也提及,他死前還能登台遠眺、看書、飲酒,小小風寒應該不至於把一個三十九歲正當盛年的人搞死。關於他死前的狀況,也有各種隱晦不清的說法;「不勝忿怒、驟發顛狂、咬指身死。」、「面目皆爪破、兩手抓面而逝。」、「恚甚,得狂疾,索從人佩劍自斫其面而死。」

到底三百六十年前的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鄭成功在台灣人心中是個神一般的存在。全台祭祀他的廟宇不計其數,更留下了許多斬妖除魔,到處打怪的傳說故事。

從民族英雄的脈絡去理解他,當然有其歷史背景和政治目的。但是我更好奇的他,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究竟是如何度過這不平凡的一生。

首先,一個中日混血,自小在日本平戶長大,他是如何在七歲後融入父親鄭芝龍的集團,克服中日的文化差異,甚至後來飽讀詩書,以儒生自居,為了儒家的忠君愛國價值觀而奮鬥。

再來,我們都聽過鄭成功移孝作忠,一生堅持反清復明,和父親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又是如何?

最後,他又是怎麼死的?為何會在「收復台灣」這個偉業完成的幾個月後自殘而死?

帶著這些疑惑,我試著爬梳資料,重新建構他不平凡的一生。

在過程中,陳耀昌醫師的《福爾摩沙三族記》和朱和之先生的《鄭森》,都帶給我非常多的靈感與啟發。在此特別誌謝。

從福松到鄭森,最後再到國姓爺,鄭成功的三個稱呼,也象徵了他人生的三個階段。

福松是個平凡的孩子,跟著母親過著平凡但幸福的日子。少了父親的陪伴是唯一的缺憾。

缺席的父親在他七歲那年回歸他的生命,把他從福松變成鄭森,也把他原本平凡的人生帶向不平凡的方向。

我猜鄭森對父親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一方面,他或許仍對父親拋棄母子心有怨懟,替孤單留在平戶的母親抱不平;但另一方面,哪個男孩不崇拜英雄?更何況這個英雄還是自己的父親。鄭森想得到父親的認可,不單是純粹孩子的孺慕,更有現實的考量:在安海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故鄉」,父親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父親的認可成為了一種象徵,代表他融入了安海,融入了鄭芝龍的海商集團,也融入了大明的價值體系。它甚至不必真的跟父親鄭芝龍有關。鄭森讀聖賢書,成了儒生,後來師從東林大儒。儒學、老師,一直到所謂的民族、國家,都可算是父親的延伸。這樣的延伸到他得到南明隆武帝的賜名、賜姓時到達了高點。隆武帝極度欣賞鄭森,視他為駙馬、半子,而鄭森,可能也將隆武帝視為某種意義上的父親。

只可惜,這延伸的「父親」概念和他真正的父親鄭芝龍產生了衝突,讓他最後不得不做出選擇。

母親的死是他人生的另一個轉捩點。他和來自平戶的福松這個身分徹底失去了聯繫,在移孝作忠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激烈。

他最終的悲劇初讀時令我疑惑,但對照他在母親死去時的狀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在那個時候就留了伏筆。

對歷史人物的詮釋可以是多種多樣的,畢竟人是複雜的。以上僅是個人看法。

帶領讀者重新回到故事現場,再次認識活生生的人物,是我書寫這個故事的初衷,希望大家會喜歡這個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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